榮昌非遺“三問”：市場、傳承與平臺
2025-07-15 06:14:17 來源： 新重慶-重慶日報
李道良（左）叫賣榮昌折扇，還要宣講扇文化。記者 彭瑜 攝/視覺重慶
管永雙、李云杉夫婦扎根安陶小鎮(zhèn)近十年，研發(fā)出獨特的“植物灰釉”，作品《痕》入選首屆中國四大名陶展。（受訪者供圖）
夏布小鎮(zhèn)游客如織。（受訪者供圖）
●一片陶、一匹布、一把扇，可謂千年榮昌的繁榮密碼。擁有232項非遺（其中國家級3項、市級23項）的榮昌區(qū)，稱得上重慶的非遺“高地”。
●非遺如何避免成為“博物館里的標本”？如何讓古老技藝在新時代煥發(fā)活力？黨報記者一線蹲點發(fā)現(xiàn)，榮昌正以“市場突圍”激活非遺生命力，以“年輕面孔”接續(xù)傳承薪火，以“平臺賦能”打通營銷經(jīng)脈，探索打造“非遺體驗之城”。
6月24日，榮昌盤龍鎮(zhèn)，大雨突襲。51歲的劉榮祿跳下車，和家人冒雨沖向院子，爭分奪秒地搶收那些“缺胳膊少腿”的老伙計——十年間，他耗資近50萬元，從鄉(xiāng)親們準備當柴燒的廢物堆里，硬生生“搶”回500多臺承載著榮昌夏布記憶的老織機。
“這是客家人扎根榮昌的‘根’！”撫摸著木軸上被麻線磨出的半厘米深的凹槽，劉榮祿的聲音低沉而篤定，如同觸摸父親臉上的皺紋。他夢想建一座“巴蜀織機陳列館”，讓夏布技藝與移民精神代代相傳。
劉榮祿守護的“根”，是榮昌三張國家級非遺“名片”之一——榮昌夏布。榮昌區(qū)擁有包括榮昌夏布、榮昌陶、榮昌折扇在內(nèi)的232項非遺，它們構(gòu)成了榮昌這座自唐乾元元年建縣、擁有1267年歷史的古城的“非遺富礦”璀璨底色。
然而，“富礦”如何轉(zhuǎn)化為“活泉”？如何讓非遺不只停留在名錄上，更能火在市場、傳于后世？帶著這些追問，記者深入榮昌，展開蹲點調(diào)查。
市場之問
古老非遺如何叩開現(xiàn)代需求之門？
推開劉榮祿那間彌漫著陳舊木料與干燥麻線氣息的臨時陳列館大門，數(shù)百臺老織機如同沉默的士兵，無聲訴說著夏布的輝煌與滄桑。它們身上的斑駁，是歲月刻下的年輪。
“收藏是為了留住根。但真要讓夏布這非遺更好傳承下去，還得靠它在當下扎下根、開出花?！眲s祿希冀的目光，投向了榮昌夏布的“破局者”——黃良謂、黃秀英父女。
在夏布小鎮(zhèn)，記者見到了這對傳奇父女。提起夏布，年逾古稀的黃良謂眼中瞬間燃起光亮。
“1987年吶！”他拍了下大腿，記憶鮮活。“在茶館聽說香港客商高價收購好夏布，我背上兩匹最好的貨，直奔深圳！”那次“背布闖深”之行，叩開了港臺地區(qū)和日韓的市場大門，榮昌夏布從此名揚海內(nèi)外，大步走出國門?！鞍l(fā)一車皮夏布出去，就是70多萬美元！”
然而，新生之路并非一帆風順。滔天的巨浪，在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中無情拍來?！翱粗鴤}庫里的布一天天價格‘縮水’，出口的貨又被退回來……”說話間，黃良謂的聲音低了下去，眉宇間也刻著當年的沉重——市場急劇萎縮，夏布產(chǎn)業(yè)幾近凋零，古老技藝滑向失傳邊緣。
“似乎一夜之間，父親頭發(fā)全白了?！迸畠狐S秀英接過父親的話茬，平靜的語氣下是破釜沉舟的決心。正是父親的白發(fā)，刺痛了她的心。她毅然辭去重慶主城安穩(wěn)的國企外貿(mào)工作，回到家鄉(xiāng)，接過了瀕臨破產(chǎn)的夏布廠。
“非遺不適應(yīng)時代，就會失去呼吸，失去心跳?！秉S秀英果斷地“雙管齊下”：一手抓“里子”——革新工藝：引進國外先進脫膠、印染技術(shù)，探索新原料，將工廠集中生產(chǎn)轉(zhuǎn)為“村級分散生產(chǎn)+訂單式銷售”，既保質(zhì)量又降成本；一手抓“面子”——開拓市場：穩(wěn)住海外基本盤后，全力“破墻”，潛心研發(fā)契合國內(nèi)需求的產(chǎn)品。
如今，走進黃秀英在夏布小鎮(zhèn)的門店，就仿佛進入夏布新生的世界：輕盈飄逸的夏布服飾、古樸雅致的夏布折扇、意境深遠的夏布畫、精巧可愛的夏布香包……更令人驚嘆的是，融合了新工藝、新設(shè)計的夏布口罩，因其天然抑菌、透氣舒適的特性，不僅暢銷國內(nèi)，更獲得了歐盟CE認證，成功打入國際市場。
市場是最好的試金石。沉寂的《夏布神歌》再次悠悠唱響，榮昌夏布已實現(xiàn)華麗轉(zhuǎn)身。夏布畫、夏布床單、夏布棉襪、夏布燈飾……產(chǎn)品種類達數(shù)百種，年產(chǎn)值穩(wěn)穩(wěn)站上20億元臺階。那些深深刻在織機木軸上的凹痕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，續(xù)寫著屬于這個時代的年輪。
傳承之問
年輕血液如何接續(xù)千年薪火？
夏日的陽光，斜斜打在榮昌陶寶古街的青石板上。
“唰！”一聲脆響，“李記扇莊”店主李道良手腕輕抖，一把素雅折扇應(yīng)聲打開?！澳?，這扇子得順時針開，講究個‘一帆風順’！”這位來自河南的漢子，模仿起文人、武夫、少女、媒婆搖扇的姿態(tài)，惟妙惟肖，引得游客爆笑連連，手機鏡頭閃成一片。
誰能想到，這位把榮昌折扇“玩”出花樣的區(qū)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代表性傳承人，19年前還是個與機械打交道的非遺“門外漢”？2005年隨妻子來榮昌幫岳父做扇子后，他才一頭扎進這片方寸竹骨紙絹的世界。
“過去只會埋頭做，哪懂抬頭看市場？”39歲的李道良坦言。去年初，有領(lǐng)導點醒了他：“光有好手藝不行，還得知道人家憑啥掏錢！”
說干就干，“李記扇莊”成為李道良面向市場的“實驗室”。他敏銳捕捉游客的每一聲驚嘆、每一次詢問?！翱腿讼矚g小巧的、能當禮物的、有榮昌特色的……”于是，融合榮昌三寶（夏布、折扇、陶）的小擺件、便于攜帶的迷你掛扇誕生，還意外成了“流量擔當”。
剛過去的第二季度，李記扇莊高檔扇賣出50把，中檔扇3000把，低檔扇售出上萬把！古老技藝與現(xiàn)代需求成功“握手”。
“非遺源于生活，活于創(chuàng)新，盛于市場?！睒s昌區(qū)文旅委副主任張志秀表示，傳承人是非遺的“活載體”，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命脈，“（他們）既要守住‘匠心’，更要學會讀懂市場、運營自己?！?/p>
這份感悟，離不開榮昌曾經(jīng)的切膚之痛。曾與蘇杭折扇齊名、號稱“天下一絕”的榮昌折扇，在電扇、空調(diào)普及后一度跌入低谷。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陳子福，就曾痛心地目睹徒弟們無奈轉(zhuǎn)行，傳承青黃不接。
黃良謂父女的堅守，李道良的探索，讓榮昌深刻意識到：留住人，特別是年輕人，才是非遺傳承的關(guān)鍵密碼！
政策精準發(fā)力。去年，榮昌出臺《加快集聚榮昌國家級非遺人才十條措施（試行）》，真金白銀鼓勵高校畢業(yè)生、各地非遺人才來榮研學陶、布、扇三大非遺瑰寶，支持他們在古鎮(zhèn)景區(qū)開設(shè)工作室。今年6月，新一批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獲認定，全區(qū)各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已達1100名（其中國家級6名，市級45名），一個可喜趨勢是：50歲以下傳承人占比顯著提升！
傳承人“年輕化”，不再僅僅是夢想。走進榮昌城區(qū)富安北路的“面山鍋榮昌鋪蓋面”旗艦店，熱浪裹挾著面香撲面而來。店主劉山金操著濃濃的客家腔熱情招呼：“我們在外地經(jīng)營多年，今年四月才回榮昌開店，六月就評上了區(qū)級代表性傳承人，可得把這老祖宗的手藝發(fā)揚好！”
劉山金是位極具經(jīng)營頭腦的80后，不僅創(chuàng)立了品牌，更編寫了《榮昌鋪蓋面制作技術(shù)教材》，培訓學員200多人，發(fā)展加盟店66家，讓一碗“非遺面”香飄四方。
“深挖、保護、傳承老祖宗的好東西，讓它們在今天煥發(fā)新生機，我們年輕的榮昌人，義不容辭！”劉山金的話語，如同他摔打在案板上的面團，鏗鏘有力。
在榮昌，越來越多的年輕面孔，正用匠心與創(chuàng)新，為古老非遺注入澎湃的青春力量。
平臺之問
流量密碼如何賦能非遺營銷？
掌心箍住旋轉(zhuǎn)的泥團，大拇指沉穩(wěn)壓下泥頂中心……距離李記扇莊不遠處的吉芬窯里，75歲的劉吉芬正專注地手把手傳授技藝。他的兩位新徒弟存在聽障。老人用粗糙的手掌覆在徒弟的手背上，無聲地傳遞著力道與技巧。
榮昌陶，中國四大名陶之一，以其“紅如棗、薄如紙、聲如磬、亮如鏡”享譽千年。劉吉芬，是榮昌陶非遺代表性傳承人。13歲便與泥巴打交道的他，最引以為傲的是打破了家族技藝“傳內(nèi)不傳外”的舊規(guī)。
“陶藝是我生命，我要將榮昌陶的火種代代相傳?！绷噍d傾囊相授，劉吉芬的260名徒弟成了行業(yè)骨干，其中30人躋身省市級大師行列?！岸嗵澚擞辛税蔡招℃?zhèn)，”老人環(huán)顧陶窯，充滿感慨：“我們這些陶藝人，才算真正有了落腳扎根的家?！?/p>
安陶小鎮(zhèn)，是榮昌打造“非遺+旅游”融合的平臺。這個國家4A級景區(qū)，是榮昌陶藝的“家”與“舞臺”。漫步其中，陶寶古街與千年古驛道交織，145家陶藝工作室鱗次櫛比，229名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此深耕。游客或駐足工作室親手體驗選泥、揉泥、拉坯；或流連于榮昌陶博物館，在4000余件從漢代至今的陶器珍品前感受時光淬煉。
平臺搭好了，如何引來流量、留住人氣、促成轉(zhuǎn)化？傳承人們各顯神通。
“游客不一定就是顧客，當下得主動引流！”在一間工作室里，記者撞見了90后傳承人呂繼成。鏡頭前，這位學經(jīng)濟出身的劉吉芬的徒弟正侃侃而談。他巧妙地將擅長的書法、篆刻融入陶刻，是“榮昌陶陶刻書法技藝”的代表人物。
直播架上，手機亮著?！胺劢z雖然只有4000多，但黏性高，看中作品就直接線上找我下單，銷量可觀！”呂繼成說，非遺要好好傳承下去，傳承人必須“眼里有技藝，心中有市場”。
創(chuàng)新求變，不負平臺賦予的機遇。川美畢業(yè)的管永雙、李云杉夫婦扎根安陶小鎮(zhèn)近十年。他們在器型、釉色上大膽突破，尤其對漢代草木灰釉進行創(chuàng)新，研發(fā)出獨特的“植物灰釉”，作品《痕》入選首屆中國四大名陶展。
“傳承效果關(guān)鍵看兩點：技藝是否真?zhèn)飨氯チ?，生存得好不好?！惫苡离p坦言，創(chuàng)新必須找到方向，“（要）符合當下審美，滿足人們需求，否則就會被淘汰?！睂τ谟|網(wǎng)，他看得很透：“線上線下早分不開了，都是靠好作品積累真朋友?！?/p>
平臺的價值，還在于為未來播種。去年11月，海亮集團入駐安陶小鎮(zhèn)，著力打造重慶市非遺研學旅行示范基地?；刈灾餮邪l(fā)的“窯火千年”等七大主題特色課程以及100余門綜合性實踐教育課程，吸引了大批青少年親手體驗陶藝魅力。不到1年時間，已在2.3萬青少年的心中播下非遺“種子”。
“這套‘平臺+傳承+體驗’的組合拳，成效看得見?！卑蔡招℃?zhèn)負責人展示了成績單：自2018年開街以來，小鎮(zhèn)累計接待游客超過400萬人次，總旅游收入突破20億元。榮昌陶、夏布、折扇等非遺產(chǎn)品，借力平臺流量，銷路更廣、品牌更響。
“金竹山，瓦子灘，十里河床陶片片，窯火燒亮半邊天……”夕陽西下，記者離開安陶小鎮(zhèn)時，不遠處海亮營地的方向，飄來古老的民謠。
那旋律，如同千年不熄的窯火，也如同劉榮祿撫摸織機凹痕的指尖，在榮昌大地上，訴說著非遺保護與傳承的生動實踐，照亮著打造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交融、保護與發(fā)展并重的“非遺體驗之城”的探索道路。
新重慶-重慶日報記者 彭瑜 劉沖
責任編輯：張炬
發(fā)言請遵守新聞跟帖服務(wù)協(xié)議
